浮桥已完售,不会再二刷,谢谢大家,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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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梦幻曲(梦之浮桥第三个番外)

之前部分章节被lof屏蔽了,重发一下

补一下那个出本时没发出来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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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曲》

 

喻文州顶着呼啸的冷风,踩着因为雪化了而有些泥泞的道路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他从学校的图书馆借了假期要看的资料,回来的路上又买了些近几天的食材,最后又摸出钥匙打开了最近一直没怎么有人管的信箱,果然摸出了一叠信和卡片。

他拿出钥匙开了门,家里拉着窗帘,静悄悄的。

但门口黄少天那永远都摆不整齐的鞋却直接明了地告诉他:家里有人,只是现在大概睡觉去了。

于是喻文州笑了一下,随即见怪不怪地对着他这位同居者的鞋踢了踢,把它们从“天各一方”踢成了“摩肩接踵”。他小心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压着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推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的窗帘拉着,但由于遮光性一般,窝在床上的人还是把被子拉过了头顶,在这个冬日的下午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冬眠中的熊。

黄少天最近一直跟着学校乐团忙着筹备一个为本区的慈善机构募集捐款的义演,而学校那边也恰好赶上期末,专业考核和论文都赶趟似的一起找他投怀送抱,前几天吃饭的时候他一边咬着三明治还一边哗啦啦地翻着自己打印出来的论文,含糊不清地对喻文州说:“等放假了我一定要睡到下午再起来,好好奢侈一次,让什么排练考试都去见鬼——”

而现在他也终于放了假,果然言出必行,在这个下午好好地奢侈了一次。

喻文州轻手轻脚地帮他把窗帘拢了拢,随后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帮他把被子从头上拽下来,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拉了拉——结果黄少天好像是从里面把被子牢牢拽着,他竟然没拉动。

于是他决定让黄少天继续窝在被子里过他的奢侈生活,他掩上门,重新回到客厅里去拆这几天的信。

临近圣诞节和年末,这次收到的信件大多是惯例的祝福内容,他把学院和社区的拣出来放在一边,留下了几封字体看上去很熟悉的。

最大的那个信封拆开来是魏琛寄来的贺年卡,这卡片肯定是他们音教院统一印制的,右下角的署名就是学院办公电话的地址,魏琛的字迹堪称大刀阔斧,他写了喻文州和黄少天两个人的名字,然后连新年快乐都懒得写,只言简意赅地对他们嘱咐道:“新年努力!!!”

而“努力”那俩字写得又特别用力,隔着一张卡片,再加上那三个像是fff一样的感叹号,喻文州联想起了几个月前他们在机场送别时的事情,现在还是忍俊不禁。

那天在机场送他们走的时候,魏院长的心里交杂着包括百味杂陈和欣慰骄傲等等的复杂情绪,他最后一个学生现在也终于算是有了点儿小小的出息,和另外一个同样优秀的同学拖着行李箱站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非常的像那么回事儿——魏院长最近发展了一项很有格调的新爱好,他在练毛笔字,办公室里头堆满了写废的报纸和宣纸,而此时他想,这情景很适合他来题一幅字——他打量着黄少天和喻文州,在心里迅速地决定了那副字的内容,用“人模狗样”来形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他心里总归还是有点儿感慨的,都说岁月催人老,可真正身在其中的人,又有多少会感受到时间的流走呢?他们站在机场说着最后告别又打趣的话,魏琛第一次觉得,好像昨天他还能听到小时候的黄少天踢踢踏踏从楼梯跑上来敲他家门的声音,可这匆匆一转眼,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而他这为数不多的感慨,实在没能维持多一点的时间,在他还准备为这个“依依惜别”的场景再说两句话的时候,黄少天干脆利落地用一句“魏老大,万一到时候我混得不好,你可得收留我啊!”,将他那点儿这个徒弟“有点出息”的幻象全部打碎,于是整个送别的主题就从魏琛之前以为的所谓惜别直接跳档,划入了眼不见心不烦的行列,恨不得一弓子把这俩破孩子直接抽去另一个大陆。

 

喻文州想着这些事情,自己笑了起来,他将那些信件归置好,就开了电脑开始写自己的论文,反正时间也还早,不急着叫黄少天起来。

而房间里的黄少天却睡得并没有很踏实,以前小时候蒙着头睡觉总会做噩梦,久而久之他就改掉了这个坏习惯。然而今天时隔多日出了太阳,刚好卡在下午的时间照进卧室里,惹得人根本睡不着,于是他只好拉起被子盖住脑袋,一边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于是睡倒是睡着了,只可惜睡得迷迷糊糊,加上他最近一直休息不好,便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到了一所学校,却不是他以前上过的附中,他以前的附中一进校门,就有一排整齐的历史上各个音乐家的塑像对他们“夹道欢迎”,迎接他们走向每一个饱受折磨的一天。而每天从这些折磨死人的先人面前走过去,都会让他们心里涌起一股激情——恨不得徒手拆掉那些塑像的激情。

但这梦里的学校却是个普通的高中,一排排的教室里没有什么音乐伟人的照片,更没有他熟悉的练琴房,而隔着玻璃窗,他还能看到教室里黑板上没擦干净的圆锥曲线图,面对这个从来没和他达成过共识的领域,黄少天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却全部都对黄少天熟视无睹,而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他听到有人出声喊道:“哎,喻文州,班主任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这个名字顿时吸引了黄少天全部的注意力,他猛地一抬头,看到自己站的这个教室的班级号,以前喻文州跟他提过一次,他在以前的高中,是年级里最好的那个实验班的。

黄少天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看过去,那一瞬间他差点大声笑出来,梦里的这个喻文州和他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他套着一身有点儿宽大的校服,白衬衫的领子从运动校服的领口整整齐齐地翻出来。他的个子似乎也比现在要低一些,怀里还抱着一堆应该是刚收起来的卷子,听到同学的招呼点了点头,笑着回答:“知道了,谢谢。”

连这笑都和现在不太一样……黄少天想着,却看到那边的喻文州谢过了同学之后,准备往另一边走,他微微地皱了皱眉,脸上竟露出了点似乎是苦恼的表情。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新奇极了,原来高中的时候喻文州也是会被叫老师办公室训话的吗?!那么他是干了什么事儿呢……黄少天这边已经开始了积极地设想与思考,却发现他还是始终不能把喻文州和逃掉晚自习、忘了交数学作业、因为和同学课间打闹而碰坏了走廊里的巴赫名言板等等的英雄事迹联系起来。

他这边还在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那边喻文州已经走向办公室的方向了,黄少天急忙也跟了上去,还得空抬起手,遥遥的拿自己的身高和喻文州比了比——那时候他还没自己高呢!

他看着喻文州敲了门进了办公室,礼貌地跟老师问了好,把收齐了的卷子交过去,正准备兴致勃勃地看一看喻文州到底有什么样的黑历史,结果那老师一开口就是一句像是非常发愁的叹息,这语气黄少天也听过许多次,从前他小时候练琴有段时间总刹不住车,总想把自己的手指在指板上快成无数道闪电,而魏琛说他的时候,就总会用这样一种有点儿无奈似的语气开口。

坐在那里的喻文州的老师面糊模糊,却用着如出一辙的语气说道:“文州啊……”

而喻文州听到这个开场白,便微微低了头,将手背去了身后,倒像是一个还没开始训话就已经承认了错误的姿态了。可黄少天却是对他再了解不过的,哪怕这个喻文州和他平时认识的似乎不太一样,但他那和现在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平静神情,却给了他一种错觉——不管这老师要说什么,喻文州大概都是不打算听进去的。

而他猜得对极了,这段时间里喻文州可不是第一次应付这样的谈话了,早已熟能生巧,他已经能料到老师下一句的开场白,必然是“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一定要去学音乐专业”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哪里想不开能和老师谈谈吗”的其中之一。

他这边早已习惯成自然,而黄少天却不是,他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几年前略显得有点儿青涩的脸,却带着一副和年纪并不太相符的沉稳神情站在老师办公室里等着训话,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了,而这种情绪在他听到那老师的话之后,却平静下来了。

那老师带着八分关切和两分惋惜,对这个几年前的喻文州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现在改去学音乐,还想考最好的音乐学院,你知不知道万一考不上会怎么样?”

原来是这时候的事。黄少天想道,他本能地想要开口反驳,他想大声对着那个看上去愁得要命的老师说,不带你这样子的啊,哪有这么泼人冷水的?虽然现在看不出来,可是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特别厉害的作曲家呢?考不上?怎么会考不上啊!他是喻文州,是……

是什么呢?这时候的喻文州真的就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他的成绩优秀,前途无量,可正因为这些,才让他的这个选择显得更加的单薄可笑——黄少天突然想,大概这时候所有人的眼里,喻文州要去做的事,那根本不是“梦想”,他应该有的梦想,是与他那些漂亮的成绩单相配的,成为学校前几名榜单上的常客,最后考上好大学,诸如此类。

而什么考去音乐学院学作曲?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不是梦想——

那是做梦。

那边老师以着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跟他分析着种种利弊,当然了在这时候,在除过喻文州以外所有人的眼里,这个利弊分析,恐怕都是只有“弊”没有“利”的。

黄少天看着站在那里的喻文州,他垂着眼睛,神情淡定极了,看上去就像个偶尔犯了错误的好学生,正在虚心接受老师的教育,很快就会回归“正轨”。可是最后结果他们都知道,喻文州并没有把这些苦口婆心的过来人教诲听进去,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偶尔点个头或者轻声应一下,表示自己还在听。

最后老师似乎也是看喻文州没什么反应,长长叹了口气,总结道:“你将来万一后悔了,那可来不及了。”

有些年长的人总喜欢这样,他们喜欢借着这几十年成功或不成功的生存经验,用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优越感,告诉那些尚在梦中的年轻人,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他们自己也说了,世事无绝对,那为什么这个“一定会后悔”,就是那样的铁板钉钉呢?

而这时一直在沉默的喻文州却开口了。

他和后来黄少天认识的那个喻文州一样,说话前似乎都带着点儿沉吟的神气,那样的神情在后来让他看起来总显得万分的笃定和可靠。可现在这个明显小了好几岁的喻文州,虽然不如后来那样成熟稳重,语气里却带着点儿只有少年人才有的坚持和肯定。

他语速不快,声音也并不高,他回答:“老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谢谢你。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懂,我也都想过了。”

他说着稍微抬起了头来,笑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儿青涩到让人觉得刺目的笃定,刺得对面的黄少天觉得眼睛一阵酸疼。他听到那个他喜欢的人,笑着说:“但是我想,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也是会后悔的。”

“既然都是会后悔,那么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而其实他现在已经有点后悔了,后悔没能早一点做出这个决定。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说完最后一句便又沉默了,又带上了那种“我知道你说得很对,但是我已经决定好了”的神情。

于是老师也终于无奈,带着点儿孺子真是不可教的神态,让喻文州回去了。

“不可教”的喻文州从办公室出来,回教室取了书包却没直接回家,他下了楼,到了教学楼的另一边,那里有他们学校唯一的一间音乐教室,而教室里摆了架鲜少有人问津的钢琴。

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学校里已经没剩什么人了,那间教室也锁了门,黄少天跟在他后面,正纳闷他要怎么进去,他都还没细想,就看到那个平时看起来总是一本正经的家伙竟然根本就没有往门那里走——他熟练地在窗户那里一推一拉,打开了可能本身有点问题关不牢靠的窗户,身手灵活地从窗子里跳了进去——整个过程流畅又自然,用时都不到一分钟,围观了全过程的黄少天心想这可真是大开了眼界。

方才在老师面前一脸平静,坚持到称得上固执的少年人,在拉开那显得有点儿老旧的琴凳坐下来之后,眼睛里这才露出了些许黯然。

天快黑了,他却没有开灯,借着窗外一点儿光线,他从包里摸出了个本子,抽了支笔,哗啦啦往后翻了几页。黄少天看得分明,那本子前面写的都是些复杂的数学题,一步一步写得工工整整,图例也画得干净漂亮——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他决定要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敷衍,全部都是报以百分百的认真和专注。

他拿了本子和笔,简单地在一张白纸上划了条直线,黄少天好奇地站在他身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写些什么,而喻文州坐在那里,居然认认真真地如同刚才老师训话的内容一样,开始写利弊了。

他先写的是弊端,内容大致和刚刚听到的没差多少,可这一写,居然有越写越多刹不住车的趋势,那半边的纸都要写满了——什么可能考不上,考上了到最后发现自己没那个天赋,说不定他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觉得自己适合干这个的人……看得黄少天瞠目结舌,即使知道未来的后果他也差点忍不住,非常想要抓住这个小喻同学的肩膀往死命里摇晃他,好让他清醒点——弊端写这么多,到底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在自虐啊!

而那边写得起劲儿的小喻同学全神贯注,却不知道有个人正这么看着自己替自己抓狂,他还挺有闲情逸致地在那因为纸张限制写不下了的弊端后面,惟妙惟肖地画了个愁眉苦脸的小人,黄少天眯着眼睛凑近了去看,非常有后来喻文州画在他课本上那些“记不住单词小人”“背不下来乐理小人”的雏形与风范。

而那应该写好处的地方却空白一片,笔尖点在纸面上,钢笔墨水晕开一点墨迹,也不知道是下不了笔,还是不知道该写什么。

黄少天看着那一片几乎有些扎眼的白,觉得那停顿的笔尖像是狠狠地穿透胸腔,扎在了他心尖上,晕开的墨迹全都是铺天盖地而来的难过。

能有什么好处呢?黄少天也问自己,那时候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那个年纪的他,即使也还怀抱着要成为伟大提琴家的梦想,却也学会了不再把它像小时候那样时常挂在嘴边嚷嚷。在遇到特别困难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怀疑过自己,如果将来他的梦想实现不了呢?万一即使他付出了这么多,最后仍旧无功而返呢?

万一,真的只是万一,那些他们相信的,坚持的,为之所奋斗所努力过的日日夜夜,都只不过是一场疲于奔命的碌碌无为,而他们真的只是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做了一场荒诞无边的梦呢?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才华的,肯努力的,有才华又努力的……那么多人都在为一个明天奔走劳顿,谁规定了那个将来会实现愿望的人——就一定得是他们呢?

那片空白就像是一片不能够掌控的未知,他看着喻文州沉默地注视着那张纸,几次抬起笔又落下,却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写。

黄少天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拥抱他,他是那么的喜欢他,他对他来说是最珍贵的存在,是让他觉得那么骄傲的人——可这个过去的他,明明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去的稚气,却要看着这么残酷的内容,这让他觉得心疼极了。

然而他终究伸不出手,而他的确也不能给他哪怕一点的安慰。

天色越来越黑,仅存的一点儿微光照进来,将坐在那里几乎像一尊雕像的喻文州笼进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昏暗里,黄少天看到他像是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似的,随即飞快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把这张刚刚还让人觉得苦大仇深,毫无希望可言的破纸片儿随便折了几折,重新塞回了本子里。

这过程快得跟他翻窗户进来的速度差不多,黄少天愣了愣——他根本没看清那边写了些什么!而这边的小喻同学显然已经打算让那张倒霉纸片儿在本子里安享晚年,他抬手打开琴盖,他的手轻轻放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上,显得异常的珍视又温柔。

而黄少天却想起来,有一次他们几个一起出去,宋晓他们刚知道喻文州以前不是音乐附中的,就随口问了一句,那是怎么想要来考音专啊?

那时候他们刚吃过晚饭,一路慢慢溜达着往学校走,喻文州走在黄少天右手边,听见这个问题,他笑着回答说:“说不上来,大概是因为高兴吧。”

他们一行人听了这个着实不太靠谱的回答,都忍不住对他施以了刮目相看的注目礼,当时大家都没把这个回答当真——而现在黄少天想起来,把高兴这俩字和刚刚喻文州迅速写完的那边心里默默比了比,不可置信地想,该不会其实是真的吧?

而他的这一番心理活动,小喻同学却是都不知道的。他写完了那看似沉重的一张关于未来规划的利弊分析——其实没怎么分析,他最后还是选了看起来不太好走的那一条,但是他现在觉得那个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整个人裹在稍微有些显大的校服里,显得年纪更加的小。他稍微把校服的长袖子卷起来一些,挺直了脊背,开始认认真真地弹起了一首曲子,升起来的月光透着玻璃窗洒进来,轻轻笼在他跃动在琴键的双手上,像是个抚慰的亲吻一样,那么温柔。

后来他跟着喻文州一起从琴房里翻窗户出去,一起走上了回家的路,夜晚的街道车水马龙,快速驶过的汽车车灯拉开一条条一闪而过的光影,白天显得锋利刺目的城市高楼在黑夜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牌,继续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他们一起注视着这整个城市的车流与人潮,加班回家的上班族,晚上出来散步的行人,偷跑出来玩的初中生……每个人从他们面前匆匆掠过,只留下些面目模糊的虚像。而这时天边突然响起了滚滚的雷声,天幕突然倾颓压低,一场说来就来的暴雨将整个城市浇成了一个关不上花洒的大澡堂,黄少天扭过头去看喻文州——他在一片急急忙忙跑起来的人群中显得淡定极了,他发挥了所有高中生都有的技能——熟练地把校服外套脱了下来,顶在了头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好像把路上所有的人都冲向了头顶有遮挡的地方,平时并不拥挤的公交站牌底下也是及挤满了人,大雨让公交来得也比往日更慢了些,不少人开始低声地抱怨,而渐渐抱怨的人数多了起来——那些细细密密的琐碎语言就像一张大网,用厌烦和不满将这个雨夜包围的密不透风。

喻文州站在队尾的地方,大半个后背都仍然暴露在雨中,而他好像全然不介意——站牌下有点儿昏黄的微光,他头顶上还盖着那件校服,前额有些水珠顺着被打湿的头发滴滴答答落下来,周围的喧闹,抱怨和焦急仿佛都不能感染他一分一毫,他手里拿着个小巧的笔记本,在这一小片拥挤的遮挡下,飞速地写着什么。

黄少天站在他身后,看清了那是个零零碎碎写了很多乐段的小本子,它们并不完整,有的甚至现在看起来并不专业,更别提动不动听,这样的本子在后来喻文州也有过很多个——它们长得不尽相同,却全都有着相同的作用,它们恪尽职守,承载了主人一笔一划的创作,为他铺成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随着他飞快的书写,一句句跳跃的音符在五线谱上成型,它们在这阴暗的雨夜里像是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随时都能从纸上跃然而出,于是这漫天的雨水不见了,湿冷的风不见了,拥挤的人群噪杂的喧闹都在一时间消失殆尽,那个人的笔下不过小小一方白纸,却能容纳这大千世界里的万物万象——生死一掷的豪情,壮士断腕的抉择,春风化雨的感情,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额前有雨水落下,黄少天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帮他挡开,他本以为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会无功而返,却没想到,那滴雨水在他掌心悄然降落,随即无声地消散了开去。

随着天边又一声闷雷,喻文州的笔尖像是演奏结束时扬起琴弓一样,在乐句末尾重重一点,这一次同样有钢笔墨水在纸上晕开来,但黄少天看到他从本子里抬起头时的神情——他的眼里像是落进了这全世界的雨水和光亮,显得潮湿柔软又神采飞扬。

而雨总会停,天也总会亮。

 

梦中的黄少天还跟着喻文州一起去参加了他的入学考试,他恍然发现喻文州和自己当时的入学考试居然是同一天,而且也是在同一栋楼,他们走进这个未来会成为他们共同回忆中最重要的地方,黄少天甚至还在上楼梯的时候,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他一直记得自己当时是带着“踌躇满志”、“天下我有”“海爷第一我第二”的神情迈进考场的,但现在他看着那时候明显嫩了不少的自己,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其实应该是一脸坚定而青涩的“傻气”。

但他有点想开口叫喻文州等一等,说小喻同学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只要稍微走慢一点,就能在楼梯口遇到你未来最喜欢的人了,虽然他现在看着好像有点儿傻,但是其实你仔细看看,还是挺帅的!

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信我啊!

然而他的声音喻文州听不到,他的周围来来回回路过了许多其他考生,他们有的紧张地绞紧了自己的手指不停地在原地转圈,有的最后一次趴在走廊的护栏上看着笔记,而喻文州却只是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在候考室前面排起了队,那里要再填一次考生信息。

他脸上端着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稳,他是一个人来的,周围也没有相识的同学,因此他一脸的平静便在有些吵闹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出。而黄少天站在他身边,却笑了起来,这时候的喻文州哪怕表面上看着再淡定再冷静,他也知道他在紧张,他也在焦虑——那少年人的手垂在身前,虽不像其他人那样紧张得绞成几根扭曲的意面,却也是在不自觉地做着些小动作。

他用一只手在另一只的手背上轻轻按压着,循着某个节奏起起落落,那应该是一段旋律,只可惜黄少天于钢琴始终学艺不精,没能看出来那是什么。

终于排到了他,喻文州拿起桌子上的笔,俯下身去开始填写那张表格,而这时黄少天从他身边也伸出了手,他把自己的右手覆在这个年少的喻文州右手上,手心贴手背,就像是和他一起握着这管笔,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他的未来。

姓名,喻文州;报考院系,作曲。

会后悔又怎样?不是天纵奇才又怎样?甚至,没有那么多的天赋,又怎样?

难道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就只能于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做着白日梦,连想实现它的机会都不能有吗?而难道天资卓越的人,就能一路顺风顺水,半点坎坷都不会有地,一路撒丫子狂奔去那个成功的终点吗?

他自然是都不相信的。

高峰险滩还是光明坦途,那得要他自己走一遭,才能说了算。

黄少天觉得手心里一阵熨帖的暖意,他看着喻文州写完信息直起身来,觉得有点儿释然地笑了起来。负责收表格的老师是个慈祥的中年人,他把表格拿了回来,随口笑着问道:“准备好了吗?”

这个问题他兴许问过了许多考生,他们会给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答案。而此时黄少天看着喻文州站在那里,他身形挺拔,开放的走廊卷进来岁末的冷风,而他在这一片严寒中,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而他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准备好了。”

黄少天站在他身后,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去看他考试的过程了。

所有结果他都已经知道,他想,自己该做的,大概也只是一直努力一直向前,这样的话,他们才能够在未来的某一天遇到吧。

又一阵冷风刮过,喻文州推开门走进教室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而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梦醒了。

 

黄少天睁开眼睛,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手里抓着被子的一角,而那床两个人一起盖都不觉得小的被子,一大半已经掉在了床底下,他觉得有点冷,抬头往窗户外面看,天已经快黑了。他只觉得自己方才做了好长一个梦,现在醒来,却只记得些零星片段,他看到虚掩着的门外有灯光漏进来,知道是喻文州回来了。

于是他扔下被子,穿上拖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喻文州坐在钢琴前面——他们一起租的这间小公寓里有一架主人留下来的老钢琴,因为常年都是租给音乐学院的学生,所以主人搬走的时候就把它留了下来,音色不出众,却仍旧是准的。

他背对着黄少天趴在那儿写谱子,全神贯注,并没有留意到黄少天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后——直到黄少天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了他。

“少天?”他手一抖,笔在纸面上划开长长一道痕迹,他也不恼,笑着去拉黄少天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臂,“睡醒了?奢侈够了没?”

黄少天借着点刚睡醒的迷糊劲儿,把脸埋在了喻文州的肩膀上,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没有……我觉得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可是现在却不太记得了……”

“梦醒了都是会不记得的。”喻文州笑着回答,抬手揉了揉黄少天睡得一团乱的头发。

“但是我觉得……”黄少天抬起头来,有点儿苦闷地继续说,“我觉得这一觉醒来,似乎是很久没有见过你一样……喻文州,我觉得我好想你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昨晚还在一张床上滚作一团,各自大展拳脚地抢着一床被子,早上还被同一个闹钟吵醒,只不过区别是一个出了趟门而另一个爬起来吃了早饭然后又睡到了现在……即使这样,那也着实不能称得上是“很久”的。

喻文州有点儿想笑,可是他听黄少天的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认真还带着些困惑,他伸手把对方拉到身前来,和他并肩坐下。他有些凉的手轻轻碰了碰黄少天的脸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注意作息啊少天,你这别是睡晕了吧?”

“哪儿跟哪儿啊!就算我是睡晕了,你听我说想你,就这么个反应啊?也回我一句少天我也想你了会怎样啊喻文州!”黄少天感到了他手上的凉意,本能地想要躲,可是又因为对方是喻文州,他又克制住了这个动作,只是略有不满地哼哼了一句。

“开个玩笑嘛……”喻文州笑了,他站起身来,想要过去给黄少天拿件外套,客厅的暖气开得没有卧室足,他刚睡起来,害怕他感冒。

没想到黄少天却也跟着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他。

喻文州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那些梦里的画面似真似假地从黄少天眼前再次掠过,一帧帧一幕幕,像是老旧的没有台词的默剧,他看着画面里那个独自行走的年少时的喻文州,又忍不住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我梦到了以前的你。”黄少天突然开口说道。

他想说,我梦到以前的你一个人在学校的琴房里,写了那些关于未来的利与弊,我梦到你一个人下雨的时候在公交站下写曲子,我梦到你在最难熬最困难的时候攥紧的手指和紧锁的眉头……那些时候我多想去拉你的手,给你一个拥抱,我想告诉你让你不要纠结不要犹豫,你未来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作曲家,你今天的选择是对的,那些质疑,你不要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你将来会有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学,还会遇到很多专业很棒人也很好的老师,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更重要的是,你还会写出很多让老师和同学称赞的曲子,你会成为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会成为很多人的目标和偶像,你会一直这样优秀下去,然后……

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

而那个人,他会特别特别地爱你。

 

可是这些话他却都说不出口,他没有办法告诉现在的喻文州这些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话,所以他能做的,就只有紧紧地拥抱他——好像这样两个人就能毫无间隙地心意相通,好像那些之前所有遗憾和岁月,就都能被抚慰抹平。

喻文州像是感到了些什么,他伸出手在黄少天后背上拍了拍,没有回答,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而黄少天却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将那些虚幻的梦境埋回了自己心底,他说:“我梦到我和你在一栋楼考专业考试,可是你,唉,你简直太高冷了,从我旁边走过去那个目不斜视……把我这个小提琴系自古第一帅彻底当成了空气……”

且不说这称号是打哪儿来的,喻文州哭笑不得地想,即使他们真的在同一栋楼考试,那么多人,要是不“目不斜视”,一个个地都看过去,那可不真的是“斜视”吗?

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拉开黄少天,随即吻了下去。

他扣着他的手指环着他的腰,细密的吻在空气变得逼仄之前,离开了嘴唇到了他耳边,喻文州贴着黄少天的耳朵轻声说:“少天,那这样呢?还高冷吗?”

那温热的气息和故意压低了的嗓音听得黄少天忍不住觉得有点儿耳根子烧,他也顾不上掰瞎话了,松开了喻文州,倒是自己装起了“高冷”,纡尊降贵地点评道:“还行吧,算及格。”

喻文州从一边的沙发上抄起件长袖睡衣外套丢给他,笑道:“你以前不是给我说,分不在高,及格就行?行啦,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听着心目中的学霸说出这么不求上进的话,黄少天简直心都凉了,但是这外套和关心又让他觉得很受用,刚准备说点什么,结果喻文州亲密地凑了过来,随后用很轻快的语气道:“少天,今天该你做饭啦。”

是的,因为他俩厨艺都不怎么样,一起做也负负得不了正,而经常也都很忙,最后只好定了个每人轮流做饭的规定,而这个消息被以前的室友知道了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俩人,大概会永远都在尝试如何不毒死对方,和防止被对方毒死的路上。

看着黄少天的表情,喻文州最后决定还是不逗他了,哪怕他真的是想黄少天想了一下午,只不过想的是叫他起来快去做饭这个事情……他伸手帮他把睡衣扣子扣好,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这个稿子七点之前得交,我改最后一点,然后就过去帮你。”

说得好像他去帮忙,俩人就能负负得正,厨艺突飞猛进一样。

 

最后事情以黄少天在喻文州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了个不太明显的牙印而结束,他挽着袖子,唱着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歌剧选段,哼哼唧唧地杀向了厨房。而喻文州掀开琴盖,最后一次再修整自己的作业。

没一会儿,那边厨房里大概是因为油锅里带着点儿没擦干净的水,菜下锅的时候发出了惊天动地般噼里啪啦的响声,而客厅里有行云流水一般的钢琴声响起来,轻轻灵灵的乐声在小小的室内盘旋起来,和那日常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动静交错在一起,像是达到了某种和谐的共存,显出了些不同寻常的相依的温存。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周围有别处人家亮起来的圣诞彩灯,前些日子下了雪,窗台上的积雪慢慢融化了一些,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如果往远的看,还看得到附近教堂那尖尖的顶端,和街道上来来去去的行人。

喻文州一边抬手翻过了一页乐谱,弹奏仍在继续,他听着这交叠在一起的旋律,轻声笑了。

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

——而他深爱这种平凡。

 

梦醒了都是不记得的——喻文州这话说得不错,黄少天那个梦,他醒来之后虽然记起了些大概,可最后是如何收场的,他却忘了。

梦里的他其实还看到了喻文州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被很多很多人围在中间,大家都在惊叹之余,给了他最热烈真诚的恭喜,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美梦成真更美好的礼物呢?

这样的经历大多数人不可想象,他们没有勇气去迈出那一步,而如今这样喜闻乐见的后果,也不免给他们带来了些许“奇迹真的存在”的新的信仰。

然而这怎么会是奇迹呢?

喻文州是不相信奇迹的,黄少天也不信——这一次,他拨开了那些人群,跑到了喻文州面前。

那时候的喻文州已经比之前高了不少,穿着件简简单单的白衬衫,脸上却还带着点儿青涩的书卷气。

他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人,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而黄少天对着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他伸出手去,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世界却突然像是换了个天日一般,天际的尽头燃烧着金红的夕阳,浮云翻涌在上面,像是要被烧化了的棉花糖一样。而夕阳的上空却是深蓝到漆黑的夜色,那巨大的画布上飞速地如落雨般有星星划过,明亮的光辉一道道拉开,像是一行行空白却充满美感的五线谱。

喻文州看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几岁的人,他们并不相识,可是他却觉得他很熟悉。他的眼里像是装满了世界上所有梦想的光芒似的——因为只有梦想才有那么明亮,那么好看的光。

他看着他,似乎是看到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一样的熟悉。他歪了歪头,打量着这个人,随即弯起嘴角笑了。

他没有问去哪里,你是谁这样的问题,梦里的他们好像仍旧就有着一见如故的默契,喻文州伸出手来握住了面前的这只手,在他们双手交握的一瞬间,周围的其他人似乎都消失了,只留给了他们一个完整又奇幻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每一个喜欢过音乐的小孩子,都曾经梦到过的。

眨着眼睛的星星像是一个个调皮的符点,地平线的尽头有音符和五线谱钩织而成的绚丽彩虹,深渊与峡谷永远和休止符一样在无声地发问,高耸入云的山峰如同长长的符杆,而弯弯曲曲的河海溪流,是串联万事万物的连音符。

整个世界就像是一部恢弘壮丽的交响曲,只等着他们向前迈出一步,去那部需要用一生来演奏的作品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部分。

黄少天似乎也变成了那个刚刚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自己,他肩上背着琴盒,笑着看向了身边的人。

喻文州握紧他的手,也笑了起来,他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呢?

当然是去未来——

他们共同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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