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已完售,不会再二刷,谢谢大家,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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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梦之浮桥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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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Amorosamente 温柔的,亲爱的

 

都说雪化了之后是春天,那么相对的,放假了之后自然是开学。只不过这个临毕业之前的寒假因为即使开了学之后也没多少课的缘故,比往年多出了些许空闲时日来。但可惜黄少天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也正因为他的闲不住,所以这次的假期于他而言,就仍旧像是“正襟危坐听马勒”的相反面,弹指一挥间,刷刷几下子就过完了。

然而过得快是过得快,他却在这匆忙溜走的时日中做了不少事情。

寒假期间魏琛见他原本没什么事儿做,就甩给他一个小孩儿让他帮忙带几节课,于是未来的大师,弦乐系明天的希望,黄少天同学在逃脱了学校乐团年末排练的魔爪之后,也还是没能幸免地将大把的时间挥洒在了校园里。琴房公休期间例行关闭,整个学校只开了一小部分课室来作为日常使用,而有的课室甚至没有钢琴——但其实有没有钢琴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也不会弹,甚至连最基本的校音他也用不上它。

但那短短几节课的时间对黄少天来说简直是多年前的噩梦重现,他好不容易自己熬过了那个拉什么都像在杀鸡,停下来之后脑子里还是“杀鸡复杀鸡”的阶段,而现在时隔多年情景重现,只是他从那个制造噪音的人变成了噪音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这身份的转换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儿为人师的喜悦,他听着那不管是谁拉都大同小异的刺耳空弦声的时候,深沉地思考了一下魏琛此举动的深层用意,终于在霍曼教材翻过第二面的时候想出了答案——恐怕没什么教育他忆苦思甜的深意,大约只是他这个劳动力使唤起来比较方便且顺手。

这么想着他摇了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一派的正经和严肃,他坐在凳子上,拿着自己的弓子效仿魏琛当年的举动去戳了戳谱架上的谱子,声音端得四平八稳的:“琴头抬高,右肩下沉,大臂别抬那么高,你举着不累啊我看着都累。”

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的一本正经,眉梢眼角那一点儿不自觉沉淀下来的平静,让他简直真的看上去像一个稳重又成熟的老师,完全不像是被拉来凑数的。

当然这一切黄少天自己是毫无自觉,喻文州拉了把凳子坐在窗户边靠暖气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着正在上课的黄少天笑了起来。

他是卡着时间来等黄少天下课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时间往后推迟了些,于是他就只好先坐在旁边等了等,而事实证明他这一时半会儿的等待物超所值,这样黄少天可是平时几乎见不到的。

那个严肃又认真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犯过这些小毛病小错误似的。喻文州想着笑意又深了些,临放假离校前他还在楼道里遇到了个以前上过的弦乐系选修课老师,互相寒暄了几句,老师知道他是和黄少天合作了一个比赛项目,回忆道:“啊,黄少天,我记得他的。”

喻文州以为会是因为他技巧很出色或者成绩不错什么的原因被记住,却没想到老师停顿了一下笑道:“这位同学委实特别,他大一的时候还敢在我的课上把琴头靠在谱架上偷懒。”

这个理由让喻文州足足笑了好几天,然而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总能在黄少天准备握住他的肩膀大声回击那只是个意外的失误大多数时候他都还是很认真地在搞学术的时候,适时又恰当地笑着解释道:“虽然我觉得有点想笑,但是那个办法其实还挺机智的。”

莫名就被夸了机智的黄少天从善如流地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正准备谦虚地回一句:“唉文州你也太客气了,和我还说这些干什么,我这么机智难道你才发现吗?彼此都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再重复说啦——”

然而他那句拿捏得当的叹气拟声词都还没来得及生成第一个音节,就看到对面的人虽然说着一本正经的话,却无法抑制住的眼睛里闪烁的笑意和上扬的嘴角。

于是那一派谦虚又得体的话是一句也用不上了,那些词句从黄少天心上打着滚儿地翻滚了过去,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全部变成了一句感想,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啊。

从前喻文州也是经常笑的,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总是那么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平静神情,哪怕心里有无数种心情和想法,表现出来的却几乎总是有条不紊的镇定和分寸得当的微笑,而这时候这个意外看起来更真实许多的喻文州,却让他觉得新奇极了。

看他似乎是有些出神地在想什么,喻文州问道:“少天,怎么了?”

黄少天瞅他一眼,尽量用了个比较平缓而严肃的声调解释道:“没什么,就觉得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被夸奖了的人倒是愣了一愣,随后喻文州又笑起来,那时候他们正准备从学校坐班车回市区,在瑟瑟寒风中站在公交站牌底下,他说道:“少天你转过来一点。”

“怎么?”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被揭过去的黄少天没什么防备地转过来看着他,却没想到喻文州抬起手捏住他在寒风里被吹得有点儿僵硬的脸颊,两边一提,帮他摆出一个略有些夸张的笑容来,礼尚往来但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地答道:“我也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一刻黄少天脑子里像是有整整五百个交响乐团的鼓手同一时间敲响的定音鼓的声音,轰隆隆的,他哭笑不得地抓着喻文州的手,深深地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出门的方式不太对劲。

但是那个偷懒的事,黄少天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那时候还小嘛,谁没有几件做过的蠢事。黄少天心道,但转念又一想,这可不行,喻文州都知道他这么黑的黑历史了,自己哪天也得找个时间去问问他的同学,喻文州刚入学的时候的事情。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从前喻文州给他讲过的他考入学院的全部经过,当时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对他非常敬佩,那样的经历他从未有过,不能切身体会的事情,不管怎样觉得感同身受怕都是有些托大的意味,而如今心境与关系都已不再相同,他却在那从前的钦佩中,觉出了些细枝末节的心疼来。

但那也仅仅只有短短一瞬,喻文州自己从不把这件事避而不谈,也没有总是喜欢挂在嘴边追忆往昔,就好像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路,虽然他和别人走的不太相同,也辛苦许多,但如今殊途同归,于是昨日也就此揭过,没什么需要特别点出的必要了。

黄少天知道他从不觉得那样的过去是苦难,是歧途坎坷,哪怕现如今他已经比大多数同行人做得都要好,却仍旧还是没什么大变化,一直坚定又稳重,一直往前走,心境和坚持一如当初。

而所幸的是,他也一样。

现在再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似乎都是带着些追念和恍然的,这个中时间,快得几乎像是一场梦。

这么想着,他伸出手去拉住对方的手,喻文州看向他,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还是习惯性地眨眨眼,对他笑了笑。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想道。以前的那些事终究都会成为过去,而未来才是他们要一起去走的,比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还是更喜欢向前看。

而那天喻文州和老师的谈话却并不只有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他们参加的那个作曲比赛,喻文州不是第一批参加的学生,往年也有不少人报名参加,最后却都没能取得太好的成绩,而至于能够拿到全奖获得进修名额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学院还没有那样的先例。

而随着公布结果的时间的临近,他原本还挺平静的心情却越来越有些按捺不住,虽然这个比赛只不过是他继续进行未来的学习的一个途径,非说什么特别的话也不过是多出些荣誉和奖金来,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也很好的学校可以选择,但是,他就是有点儿认死理地觉得,这个的意义是不同的。

那曲子像是他亲手一点点揉碎的真情与心血,有多少暗流涌动的情深与隐喻,就有多少对于遥不可知的未来那一点儿期望得到的回报。

那一天他一个人站在学校的天桥上往下看,时不时有行人和车辆往来通过,他注视着那些来来回回的人群和车辆,心想,或许让他觉得忐忑的,并不是没有办法赢得那个比赛——他自然是不惧怕失败与挫折的,没有从前的不顺遂怎么会有今天的他?但他心里的确是有着不安的,而那不安的来源,也许是他太想要和黄少天继续一起走下去了。

而这个继续,这个一起,好巧不巧的偏偏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他正出神地想着,却收到了条简讯,内容简简单单一条,问他:“我明天在学校带学生上课,你来不来?”

如果忽略他给学生上课这件事他自己也很不情愿,再忽略掉他这个老师也不过是临时拉来凑数的,或许再排除一下这位老师本身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这个事实,那么这条简讯似乎能给他一种错觉,就好像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也还是会从同样的人那里收到这样一条消息,稀松平常的日常询问,我下午要带学生上课,你有时间吗?要不要过来,我们一起回家吧。

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平凡而普通,可是连在一起却像是有着无穷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去幻想,去盼望,就好像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就近在眼前,伸出手就能牢牢地握在掌心。

可实际上,未来却实在是太长太远了,喻文州想道,有时候一个人连明天会发生什么都不能预知,又怎么去敢断言或者妄想那数都数不清的多年之后呢?

他一边想着却一边回了消息:“几点?到时候去找你。”

 

而同样的心情黄少天也有,他也申请了那所承办比赛的学校,现在结果也还没有出来,当时在他下决心要说出那一句未来的路想要和你一起走的时候,就曾经在心里设想过那样一个未来,他们会继续做同学,继续读同一所学校,虽然其实因为专业不同学习的方向也天差地别,这个同学当得恐怕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意味,但是愿望总归是愿望,仿佛如果一切都按着这个设想来,那将来那些尚未分明的路都会变得好走一些。

于是出结果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言明,但是总归心里都还是有些忐忑的。在等待的过程中,黄少天结束了这一段短暂的代课生活,准备开始联系导师筹划毕业演出,喻文州也已经确定好了毕业设计的方向,已经要着手开始写了。

而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已经有了些许温暖的春意的时候,喻文州接到了学院国际事务处的通知,让他在工作日去办公室一趟。由于电话是在办公室做学生兼职的同学负责通知,所以也没能说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由,但他接电话时坐在旁边的黄少天也听了个大概,收线之后他问:“结果出来了?”

“没说,明天去了才知道,但看时间也差不多应该是了。”

黄少天闻言放下书本往桌子上一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说:“明天吗?那我和你一起去。哎那之前你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去个地方吧。”

前阵子他从作曲系一个同学那里听说,以前二年级的时候,喻文州在他们院的迎新晚会上和另外的同学合奏过一首弗朗克的《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喻文州是钢琴伴奏。这想来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作曲系的学生不少都精通多种乐器,有那么一两个水平高出平均线的实在太正常不过,但他在意的倒不是这件事儿,而是那首曲子。

于是那时候他问,你能不能哪天抽空再练练这首的伴奏,有时间我们也合一个?

可实际上那个迎新晚会的演出早被喻文州忘到了脑后,他听到黄少天提起这首曲子的伴奏的第一反应先愣了一愣,随后笑道:“我不信你不知道这曲子一直是号称折磨钢伴的中流砥柱……我知道你下周要交一个大作业而你现在还没开始写,但是也不用这么积极拉我下水啊?”

然而玩笑归玩笑,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黄少天会突然想起来这首曲子,但还是没什么犹豫地答应了。

“你还记得上次答应我说要和我合一个弗小奏的事儿吗?”

喻文州自然是记得的,曾经练得很熟的曲子即使搁置很久,也仍旧会有些零星的肢体记忆残留,要重新拾起来并不困难,他自己练习的时候曾经想过黄少天突然邀请他一起合奏这首曲子的用意,最后只留下了一个结果。

于是他回答:“当然是记得的。”

 

于是在第二天去办公室之前,他们一起先去了主教学楼的三楼平台。主楼的校区是后来新建的,三楼的地方有一个半封闭式的很开阔的平台,建成的时候学校将从前一个校友赠送的一架有些纪念意义的老钢琴摆在了那里,供往来的学生或者行人演奏。

按理说音乐学院最不缺的就是钢琴,他们的新老琴房楼里,学校的教室里,哪里都有,想要弹琴的话总能找得到很多可选择的地方。这一台放在平台上的钢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牌琴,音色也只算得上“还没有走音”,却一直以来都意外地深受大家的欢迎。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儿是平台上唯一有遮挡的地方,平时躲个太阳很方便,有时候经常会有在附近等人或者没事儿干的学生,兴之所至上去弹上两段,水平高低自然没有人去管,不管是弹拉赫还是流行曲都会有人听也总会有掌声——就好像音乐出了殿堂落在了人群中间,就也变得不那么高高在上难以接近起来——而这似乎也非常的符合他们学校的理念,音乐不应该被束之高阁,它应该存在于每个人最日常的生活中。

有时候课间从那里经过,还会听到有人在弹着一段不知名的曲子,而走在路上的学生如果有幸听过,会轻声跟着旋律或准或不准地哼唱几句。

这个平台几乎成了学校里一个大家都很喜欢的地点,周边的墙壁被用作了公告板,一年四季总张贴着各个社团的宣传海报,时不时的也会有学生协会在这里组织些不怎么正式的小演出,据说曾经有人在这里求过婚,表过白,还专门有毕了业的学生专程回到这里拍过婚纱照——当然这些也都是那数不清的校园传说的一部分,是真是假早难以分辨。

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大家都非常的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他们日复一日往返琴房课室之间,一个轻松而奇妙的衔接点,它不那么严肃刻板,也不高高在上,一直都是那个样子,那儿没什么舞台灯光,就只有顶棚一盏普通的照明灯。甚至简单到连个给伴唱或者弦乐伴奏用的谱架都没有,说白了就只有孤零零一架钢琴,但打从这新楼建成,钢琴搬来的那一天,这里却每天都有新曲子,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用着不同的心情在演奏。

他曾经在那里看到过声乐系的同学拿着谱本即兴唱着他听不懂的歌剧,高亢的歌声气韵深厚,将这其实有些稀疏简陋的平台都唱成了歌剧院一样的效果;他以前也见到过学校的唱诗班在那里进行过小型的活动,旋律简单的圣歌其实没什么太高的艺术性,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同学们唱的歌词他也不怎么听得清楚,而那歌声却是庄严又满怀崇敬的——这样的心情他倒是非常能够理解,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音乐形式,他不可能每一种都了解,都喜欢,然而对于不懂的东西保持一份适度的距离和敬意,是每一个学习音乐的学生在生涯伊始就该知道的。

于是那些或高昂或清越,听得懂或听不懂的歌声与琴声随着时间渐渐消散在风里,可整个学校里那种似乎处处都有音乐的氛围,却是永远都散不开的。

他们今天到得很早,钢琴没有人在用,周围的学生老师来来往往,大多是从这里经过去上课或者自习,喻文州拉开琴凳自己坐了下来,抬起琴盖,看着黄少天从琴盒里拿出他的琴,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演出’。”

是的,他管这个叫做演出,往日里他们通常都是一起在琴房合奏或者练习,他并不是演奏专业,所以几乎没有机会和黄少天一起在正式的场合一起登台表演,以前没有,而将来随着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专业发展方向,这个可能性也只会越来越小,所以眼下这一个小而简陋的平台,这么一架普普通通的钢琴,竟是他们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的合奏。

“可不是吗,所以我得珍惜机会,好好表现才行。”黄少天说着搭好了肩托,习惯性地握住手指又张开,深吸一口气,“我们开始吧。”

提琴高亢激昂的起始音响起,相比之下显得平缓至极的伴奏紧随其后,虽然他们把这次的合奏戏称为演出,但黄少天却并没有同演出时一样面朝着台下——他面对着喻文州,第一乐章开头那几个在坊间流传着的具有特殊意义的小节很快就过去了,这首曲子因为它的典型性和代表性曾经在课上被分析讲解很多次,即使许久没有弹奏,喻文州基本也清楚它在哪一个部分会有回环的往复转折,在哪里会出现一个主旨寓意的升华,他连这些细节琐碎的条条框框都记得非常清楚,也因此更不会忘记这是怎样一首有着异常激烈情绪的曲子。

开篇激昂的双音,高潮中急速行进的快板,始终如影随形的钢琴声,这些因素正一样不差地被他们重复着。周围随着他们的演奏引来了不少围观驻足的人,可喻文州却没有心情去留意他们,钢琴部分揭开了下一主题的序章,紧随其后的问答式乐句,越来越快的音符像是随时都能从琴键里挣脱出去的情绪一样汹涌——然而在这里,连那样激烈澎湃的高亢都是短暂的,它随时会恢复平静,却又能在之后的旋律里再一次循环往复。

像是潮起潮落的宽广海洋,云聚云散的广袤天空,却也像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郁结的心,一朵狂风中摇曳枯萎的花朵,一个永远在持续,却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

他配合着旋律的需要踩下了重音踏板,钢琴浑厚的短音急促地笼罩在弦乐尖锐快速的连音里,随后渐缓,渐弱,进入重复主题的乐段——开篇那像是一咏三叹似的慢弓短句,像是如果停在这里,也能就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在第一次了解这首曲子的时候,记得老师曾经说过,这首曲子是作曲家送给好友的结婚礼物,它的有趣之处倒不在于结构之巧妙,旋律之精彩,而是那开篇的一个乐句,生动形象地模拟了几个单词的音调。

那时候他们都刚入学,对枯燥的乐理课都是说不出的苦大仇深,而相反的对于作曲家或者演奏家的八卦却总是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探索精神,这个说法喻文州之前也曾看过,果不其然的,教室里有人讲出了答案。

他还记得那是个下午的课,阶梯教室里为了播ppt拉着窗帘,下午明亮的光线只得些许透进来,显得晦暗不清,他坐在第一排,手里转着一管水笔,心里平静地念出了那个答案,却是半点情绪也不带的。

而四年后的今天,他坐在琴凳上,和黄少天合奏着这首曾经让他并无特殊感想的曲子,才发觉曾经那些书本上的话,那些对这曲目个中感情寄托的解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几行字,唯一的交集是拿荧光笔画了,或许考试要考——它们如今真真切切地透过他自己的演奏,透过黄少天的弦乐声部,一点点地和他严丝合缝地融合,固然世间有千千万人,这千万人中又总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感情——可说到由心而生的爱,说到因爱而起的林林总总,却又总都是相似的。

死者已享有了不朽的名,而生者将拥有永恒的爱。

也许并不总是由细微处慢慢聚合,却总归都有过那些陌生而激烈的心绪——从前从未有的,将来也不会再有的——全部都由一人而起,也因一人而终。

激昂终究会恢复平淡,热烈也总会随时间渐冷,可那一直贯穿始终的主旋律不会。他手指落下,想起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在心里默念出的那个回答。

那个属于过去来自过去的声音再一次在他心里响起,却已经带了许多他自己都不能分辨的情愫。

乐曲开篇的几个小节,巧妙地运用弦乐的歌唱性,形象生动地拟声了法语中的单词发音——

我爱你。

这便是他的猜测,他唯一的答案。

演奏过程中他们全程没有过一次眼神的交流,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恪尽职守的演奏者,每一处细节都要百分百地还原重现,而乐曲在提琴的长音中结束,喻文州这才抬头去看他,黄少天就站在钢琴旁边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怀里抱着琴,像是往日里那么多次他们合奏完一样,眼里像是有明亮又有些小小得意的笑意在跳跃,却不先开口,反倒等着他先评价。

他对自己的演奏向来自信,所以也就养成了自己先不说总等着别人先点评几句的习惯,可这一次却不是因为这个,他表面上坦然直白地看向喻文州,心里却是有点儿忐忑的,他明白他的意思吗?

喻文州从钢琴前站起来,他们这一首曲目的时间,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有的还挺有兴致地拿手机录了像,说不定到时候还会穿到社交网站上去,而今天似乎是赶上了选校参观日,聚在周围的还有不少应届的高中考生。

他们眼里闪烁着欣羡而向往的光芒,喻文州想,大概以前的自己,或者黄少天,也都是这样怀着无限的期待和盼望,踏入了这个校园,开始了这样一段生活,那时候他们不知道未来,不知道明天,却都不约而同地会想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将所有的不确定变得明晰,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而尽管很多事情总会事与愿违,就好像他虽然那么努力,却仍然在入学的成绩里排了末尾,也好比黄少天明明付出许多,最后也还是和保研的名额失之交臂。

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有好结果,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他从不喜欢空想,更不喜欢追悔过去幻想未来,而现在他站在这么小小一方台子上,头顶连个称得上明亮的顶灯都没有,手边是一架老旧的钢琴,眼前是嘈杂纷乱的人群,可他却从没觉得这样安心过。

他曾经努力追寻的一切,总以为是在很久之后的将来才会有收获,他习惯将那个“将来”无限地推演往后,好像越是这样他才越能继续保持这个步调不松懈地往前走。可是现在他却发现,他大可不必再去等待那个仍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作“将来”的某个时间点,那些他曾经想要的东西,想要实现的愿望,如今的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全部拥有了。

他为他们的未来有过担心,有过忧虑,他习惯性地想要那个“最好”的结果,可现在他再回想,却发现是不是最好已经不那么重要,相反的,他觉得可能最坏,最值得害怕的一件事情,也早已经过去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是所谓搞艺术的,但平日里的浪漫细胞却委实少得可怜,这一句百转千回费尽周折的心声与鼓励,却还是这样兜兜转转才表达了清楚,黄少天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自己笑了起来。

而喻文州这时候却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每个正式演出之后都会有的致谢一样,拉着他向周围的听众微微欠身致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台的演出,黄少天有些感慨地想道,他稍微一侧头就能看到喻文州的侧脸,周围一片喧闹和繁杂,但这个人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平静,声色不动,而那平静表象之下的种种时不时出现的坏心眼儿和恶作剧,还有间歇偶尔的认死理的纠结,却是全部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

一时间他似乎找不到那么些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大概人在对待特别在意的人或事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苛刻。因为他们还要赶着去另一个校区的办公室,因此也不在这里多留,收拾了东西这就打算出发,在从那个简陋的小台子上下来的时候,喻文州却突然从身后悄悄握住他手,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台上已经有别的人上去开始弹琴,但弹的什么黄少天却不知道了,喻文州就言简意赅地说了短短几个字,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他在午后练琴时装上弱音器的G弦,如此温柔的颤动。

他说:“我也爱你。”

黄少天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那么委婉地表达了一圈儿,最后这人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但他转念一想,方才他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他的词语,鄙夷地觉得世界上任何溢美之词妄图来概括他都是不自量力,但现在他倒是想出一个。

别的不提,就冲他这句话也能看出喻文州的一个很大的优点——他眼光很不错。

 

于是他们将人群中的欣羡和议论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一起去了国际事务处所在的办公区,到了楼底下黄少天却突然站定,说不和他一块儿上去了,喻文州笑着问道:“你紧张?”

“谁紧张,你才紧张,我看到我毕设的导师了——哎呀我去那边等你不能让他发现我!昨天他就说我那个初稿不行要我改,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还没想这么快再死一次……你快去吧我去那边等你!”说着就往后倒退了几步,冲喻文州摆摆手,自己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

喻文州哭笑不得地回头去看,果然看到弦乐系一位以苛刻严厉著称的老教授正不紧不慢地从另一边走过来,那速度像是节拍器卡在最底下似的,一步一步慢的人心急,想避也避不过。

于是他就自己上了楼,推门进去一看,他们作曲系的几个教授老师竟然都在,看他进来,都招呼他赶紧过来,当初作为他的指导老师推荐他去参赛的林老师递过来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所有人都一齐看着他,办公室内安静极了。

这项比赛有着很高的声誉和长远的历史,至今也仍然保留着使用信件来通知比赛结果的传统,那种样式的信封喻文州曾经在办事处见过,却和他今天拿的这个有些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所有老师那副欲言又止却又为了此刻严肃重要的氛围不得不憋着的表情就足够说明一切了,这比赛也可能是为了替参赛者省一点心惊肉跳的时间,通过用学校纹章颜色的区分,在信封上就把结果提前告知了。

而此刻他手里的这一封,正面端端正正地镌着金色的纹章,花纹繁复完整,在光线下有着些微的反光。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

他心里一时间翻涌起无数想说的话,却又在那最短暂的一霎间全部平息,他攥紧那个拿在手里有几分重量的信封,那个他曾经以为会决定他的未来,改变他的人生的结果——现在看来他的未来或许是被改变了,却不再是被这简简单单一封信。

他对着这几位从入学以来给过他无数鼓励和帮助的师长低下头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路走来或许有过荆棘密布与礁石险滩,但所幸他从不是孤身一人。

最后他还是没有在办公室里拆开那封信,解释了理由也承诺了到时候一定会再带回来给老师们“带到别的院系去显摆”之后他终于被放行,从楼上到楼下明明就那么两三分钟的路,平时几步就算走完,现在他心里却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急切,明明近在眼前,却还是如此的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一切同他一起分享。

黄少天已经避过了他的导师,现在正大咧咧地站在外面,远远地看到喻文州手上似乎拿着个什么东西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喻文州向来都是平静又稳重,他还从没见过他什么时候这样急切过。

他本想往前几步去,可这时候突然手机的邮件提示音响了起来,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能是他导师刚刚其实还是发现了他,让他下午赶快麻利劲儿地带上论文滚去办公室受死,或者是院系里别的什么通知,这一时半刻不看都不打紧——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似的解了锁点开了邮箱,看到发件人和邮件预览的第一句内容时,他呼吸一窒,然后抬头去看喻文州。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黄少天手里拿着他的手机,喻文州抓着一个已经被他捏得有点儿皱巴了的信封,一时半刻却都没人说话。

正午的太阳从寒冷冬日的萎靡中渐渐回过了神,在他们头顶投下已经略有春意的光,迎面而来的风里已经没有了冷冽的寒气,春天正在从绵长的沉睡中苏醒,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异常应景的春之歌,流动甜美的乐声被风送着飘在了耳边,又转瞬被风吹散了开去。

那一刻黄少天甚至是觉得有些恍惚的,他脑子里一时间像是同时在思考着很多问题,却又全部都找不到答案,很多情景画面一帧帧回放重现,将他这杂乱无章的思绪冲得更加的七零八落。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原来梦想实现,是这个感觉。

从前小时候的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人要有梦想呢?那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日常生活里最大的用处也不就是跟一帮小伙伴扯皮的时候看谁说得最酷炫最拉风,还没有一罐子巧克力豆来得实在。

但后来他慢慢知道了,有梦想不一定能实现,可是如果没有的话,那人生将会是多么的枯燥而无趣啊。

如果他不曾感受过那些奔腾在古老旋律中的汹涌暗流,如果他不曾看到过从乐曲中涌现的星辰和宇宙,那么他就永远都不可能踏上由星光和荆棘铺就的路途,更听不到远方来自教堂与森林的乐声——高贵的神祗将音乐作为礼物馈赠与人间,而人间却不幸早已在百年前就断了同天堂的联系——可他觉得不甘心,觉得不满足,他决心是要踏上那神坛,将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推开一探究竟的。

而如今他走过了如此短暂又漫长的路,梦想仍在前方引领着他继续前行,而当他旅途劳顿却兴致不减地站在那扇古老的门前时,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牢牢握住了另一位同样满身风雨却步履坚定的人的手。

他看到了喻文州手里信封上象征着最高荣耀的金色纹章,而喻文州也看到了他收到那封邮件里,相同的寄件人与开篇那一句虽然俗套,却永远会给人无尽惊喜的短短句子。

“少天,祝贺你。”他笑着伸开双臂去拥抱他,重复着那句话,而黄少天回应他的也是一个紧紧的拥抱,他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不肯抬头,却是一个亲密又无比依赖的动作,他停了一下然后闷声闷气地回答道,“谢谢。”

停了一下又重复道:“谢谢你。”

喻文州笑着去蹭他的脸颊,轻声道:“我也一样。”

他那个属于作曲家思维的世界里,有着无数关于未来世界的构想,愿意付出毕生心血来追求的理想是遥远天际永恒不灭的繁星,必须要走的路上会有孤独的荒野与崎岖的山路,充满迷雾的原野与蔚蓝却莫测的深海是瓶颈与灵感的摇篮……

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心口那一点温存的火,那是他愿意一直和黄少天一起执手走下去的勇气和决心。他曾经想要的能不断追寻的梦想与伴侣现在都已全部拥有,而与此同时,他最为害怕的,却不过是这一切从未在他的世界发生,他从未遇到过这似乎该是他命中注定的一位。

而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这时候似乎应该再说点什么来称赞一下他。黄少天把脸埋在喻文州脖子和肩膀间深沉地想道,于是他收回手臂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我觉得……”

“什么?”喻文州眨了眨眼睛,疑问地看着他。

“你是个眼光很好的人。”

大概是之前的惊喜太有冲击力,喻文州一时半刻找不到他们现在有了一个非常靠谱的共同的未来,和他眼光很好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于是他愣了愣,重复问道:“少天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这么前途一片光明,既优秀又英俊的人,你不喜欢我那你还能喜欢谁去啊?所以我说你眼光很好,这是在夸你呢!”黄少天一边解释一边把手机揣回兜里,还挺得意地冲喻文州挤了挤眼睛。

他们一起从这里往回走,不时有风从身边拂过,空气里似乎已经有了属于春天的泥土和青草香,太阳正好,把前方的柏油路都照得亮晶晶的,冬天似乎像是那逝去再不可追的过去一样撒丫子跑出去了老远,而春天已经日夜兼程,在将要赶来的路上。

风吹过,他觉得有点儿惬意地眯起了眼睛,黄少天本以为这是个幽默而有趣的玩笑,就等喻文州回自己一句“你说的没错”,但却没想到喻文州居然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特别坦然地看着他,却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回答:“我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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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死者拥有不朽的名,生者拥有永恒的爱。”取自泰戈尔《飞鸟集》

弗朗克《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也叫《小提琴和钢琴奏鸣曲》,拿这个来卖安利真心忐忑,因为这首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不喜欢……一直在想这是结婚礼物这不是在逗我法?坊间流传的前几个小节能模仿出的法语“我爱你”的发音,我以前也很努力地去联想了一下,还是不能把它们和“热大妹儿”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我不该说下去了,对不起我是个粗人,是Je t'aime……)

这一首是弗朗克送给伊萨伊的结婚礼物,由伊萨伊和他的爱人在结婚当天第一次合奏,这位伊萨伊就是文里最开始,喻队去看黄少演出的时候,黄少拉的那个伊萨伊小奏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感受一下,我的男神海老(感觉这话我每次都要说……)也录过一版,那张碟里好像还有德沃夏克和西贝柳斯,总之可帅可帅了(。

这次真心拖很久……道歉道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写得也仓促,可能完了之后再改吧。但好在今天放假还是写完了,不然马上又考试我月更的颜面何存……但是估计顺利的话下次就是最后了~也不会有机会再祸害了!

谢谢阅读,晚安么么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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